上空的疯狂终于开始缓缓消散。六军将士那紧绷到极点的神经松弛了下来,他们带着疲惫与满足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。
然而,混乱并未就此结束。
权力的真空带来的是秩序的彻底崩坏。一些杀红了眼的士兵,在发泄完对最高统治者的怨恨之后,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跟随扈驾而来、手无寸铁的官员与家眷。
沈惟所在的角落很快便被几个面目狰狞的士兵盯上了。他们不在乎他是谁,他们只看到他那身虽然陈旧、但料子考究的儒衫,和他那张与周围的泥泞格格不入、过于白净的脸。
“看!这里还有一个朝廷的蛀虫!”一个士兵用手中的长枪指着沈惟,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。
“杀了他!他身上的袍子,够咱们兄弟喝好几顿酒了!”
沾着血污的兵刃从不同的方向,向着沈惟毫无防备的身体刺来。
沈惟没有躲。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他想,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了。他耗尽心力,避开了家人覆灭的结局,却终究没能避开自己的。他终究还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,却无力回天的书生。
然而,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,一声清越的马嘶如同利剑划破了这片混乱的喧嚣。
沈惟猛地睁开眼。
一道黑色的残影撞入了那几个士兵中间。他甚至没看清来人的动作,只看到那个最先冲上来的士兵胸口处已经多出了一个窟窿,一截染血的镔铁槊尖从他的后心透出。
来人手腕一抖,长槊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横扫而出。另外两名士兵手中的兵刃被瞬间磕飞,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攻城锤正面击中,胸骨塌陷,口喷鲜血,如同破麻袋一般倒飞了出去。
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。
当周围的乱兵被这血腥的一幕震慑住,下意识地后退时,那个手持长槊的男人才缓缓勒住了马。
他跨坐在高大的乌骓马上,身形挺拔如山。他身上没有甲胄,只有一件早已被风雪和血污浸透的黑色皮袍。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唯有那双狼一般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沈惟,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进自己的灵魂深处。
是他。
是平康里那个桀骜的身影。
也是梦境里那个顶天立地的背影。
郭烈翻身下马,手中那杆仍在滴血的长槊被他随意插在一旁的泥地里。他一步一步地,踩着满地的泥泞与尸体,走到了沈惟的面前。
他那高大的身躯将沈惟完全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,为他隔绝了身后所有的混乱与杀戮。
沈惟仰着头,看着他。
二十余年的梦魇,几世轮回的纠缠,在这一刻终于又有了可以触碰的清晰实体。
郭烈看着他,看着那张比初见时更加苍白瘦削的脸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他那双看遍了生死与杀戮的眼睛里,翻涌着复杂而又炽烈的情绪。
许久,他才从干裂的嘴唇里,挤出了几个字。
“我来了。”
番外2:长恨歌(四)
那一句“我来了”,尽管声音是陌生的,可那份仿佛能将天地都踩在脚下的蛮横与笃定,却与他魂魄深处那个纠缠了二十余年的梦境分毫不差。时间在这一刻发生了诡异的扭曲。马嵬坡的血色黄昏与记忆中下邳城头那轮冰冷的残月,缓缓重迭。
郭烈没有再多说一个字。他只是用他那高大得如同山岳般的身躯为沈惟隔绝了身后那片混乱。他手中的那杆铁槊还滴着血,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槊杆缓缓滑落,一滴一滴,砸在脚下泥泞的土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他那双狼一般的眼眸扫过周围那些被他瞬间的暴烈所震慑,一时间不敢上前的乱兵。
“走。”郭烈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字。
沈惟的身体像是被这个字音牵引着,终于从那片足以将人溺毙的宿命感中挣脱出来。他没有问要去哪里,也没有问为什么。他只是迈开脚步,跟在了那个宽阔的背影之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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